点钞票真是一种快乐的游戏。
二十五年前，我和同学毛头路过金陵路上一家银行时，看到柜台后面二十几个出纳正闷着头在点钞，一大叠花花绿绿的钞票在她们手中犹如小鸟那样翻飞，刷刷刷的声音简直有点震耳欲聋了。于是毛头就感慨无比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不能不承认这句话说得很妙。当时我和毛头在学校里表现得出格，在有些老师眼里是从头发到脚底板都散发着小资情调。比如在大家不愿读书的时候我们却把从学校图书馆偷出来的外国小说读得津津有味，并做些笔记。尤其是毛头，他发誓要做个和拜伦一样浪漫的诗人。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有着诗人天赋的毛头一不小心做成了商人，他在一个市口很好的路段开着一家服装店，生意不坏，每年春秋大换季的时候，就叫我去挑选一些衣服。有一天我记起了中学时代他说过的话，问他是否真正感到了快乐？
“不错，点钞票确实是一种快乐的游戏。你的话也叫我想起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每天深夜关了店门，我的手下人都回去了，我就一个人在店里点钞票，刷刷刷的声音真是比世界上任何一种音乐都悦耳。”毛头回想当时的情景，脸上浮现出动人的表情。但他又说：“现在我把这种游戏丢给手下人做了。让大家尝尝快乐的滋味。”
说实话，我很想尝尝这种快乐的滋味，但我不是他的伙计。
有时候我在电视里看到青工技术比赛的表演，银行系统的选拔出来的选手点钞票就是其中一个项目，应该说这是比较有吸引力的。我想要是这些漂亮的小姐点的是一大叠手纸，那么不管他们点得如何的准确，其魅力是要大大打折扣的。这也证明了点钞票不仅对点的人来说而且对旁观者也是一种快乐的游戏，是可以诱发许多愉快想象的。
不过我不必对毛头抱有太多的嫉妒，也不必太在意点钞票的表演，我也是点过大钞票的。好几年前我在一个服务性企业工作，发年终奖的日子里就有机会帮出纳点钞票。我虽然点得很笨拙，但手势还是蛮像样的。新钞票有一种油墨香味，旧钞票则混合着香水味和肉腥气，还有汽油味，一边点，这种气味就不断地强化我的印象，钞票的气味就是这样的。除了点钞票，只要我空着，就常常被出纳小姐拖着去银行解款。照规定，去银行解款必须有一个人陪同。这样，一大包沉甸甸的钞票就历史地落到了我的肩上。因为余钱不多，我平时是不常拜访银行的，此刻在出纳小姐的邀请下，我才能从从容容地观察银行的情景。柜台后面，与二十几年前大致相似，吃银行饭的出纳小姐们闷着头在飞快地点钞票。于是我想起了毛头说的话并把这句话告诉我的同事。
“快乐？”柜台后面当即升起一颗脑袋来，与我的同事熟识的银行出纳将她美丽的脸皱成一个苦瓜的模样，“每天我经手的钞票不下几十万，但没有一张是我的。而且钞票表面沾上了许许多多细菌，肉眼看不见，我们吃银行饭的人却能够清楚地感觉它们的存在，这些害人精每时每刻地在侵蚀着我们的肌肤。先生，你不妨欣赏一下我们这里的每一张脸庞。”
我环顾四周，我承认，我看到的脸，如果属于男性的，就像一个秋后还挂在藤上的葫芦，属于女性的都像一朵朵在烈日的暴晒下即将枯萎的花朵或者已经枯萎了。银行小姐告诉我，就是因为整天坐在柜台里点钞票的缘故，缺少阳光，缺少新鲜空气，还要不停地吞食大量的细菌。你说点钞票快乐吗？
钞票是最龌龊的东西。她斩钉截铁地下了这个结论。
如果孤立地体味这句话，它充满了哲学意味。要是放在今天反腐败的大背景下，又是惊心动魄的。
从此，我对钞票有了成见。一张钞票刚从印钞厂出来时是很体面的，但经过银行、饭店、酒吧、加油站、菜场、医院、酱油店、超市、车站、厕所——千人手万人手地抚摸、折叠，还要在上面涂写一些电话号码和“明晚到阿玲家吃饭地址南京西路某某号”这样的字，它的绅士风度早就荡然无存了，变得破破烂烂、皱皱巴巴，赛过乞丐的百结衣。有幸到了我手里，每次清点它时，就会感觉到眼前有无数个小生物在飘浮，就会鼻子发痒，点完后就起快洗手。而我这个人偏偏点不清钞票，点的过程就比较长，受侵害的程度也不会小吧。
后来，银行里用起了电子点钞机，绿灯闪烁处，点钞机发出清晰的运作声，轻微而有规律，一百张百元大钞，十几秒钟就点完了，而且点得相当准确。这样，出纳小姐的工作量大大减轻了，他们的脸可以与钞票保持一定的距离，受细菌侵害的程度可以少一些。同时社会上有识之士也一再呼吁银行回收旧币的速度可以快点，让我们国家的货币体面些。这些呼吁得到了有效的落实。再后来，我看到有些银行在开始营业前，所有的工作人员在门前做起了广播操，早晨淡薄的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金色的、和照的。音乐声也是轻柔的、舒展的。这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常常叫我驻足观望。这时我就发现他们的脸不再那么黄渣了，渐渐地变得红润起来，半透明了。
银行用起了点钞机，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存款取款的客户等候的时间也比以前少了，小姐们的声音也比以前悦耳了，因为她们的脸色好看了，施了点淡妆越发动人了，心情也自然好多了。偶尔的，我去取一点钱出来。小姐说：“请清点一下。”我说：“点钞机点过了，总不会错的。”她更加亲切地劝告：“还是点点吧。”于是我就笨拙地点起钞票来了。这时我又会想起毛头说过的话：点钞票真是一种快乐的游戏。
现在，银行又大力推广信用卡，我不是毛头，还没有能力备一张。但我太太有一张浦东卡，可以到银行门口的电子取款机提款。不过我这个人一直不善于操纵机器。有一次去提款，卡塞了进去，钞票就是不吐出来。我顿时热血上涌，怕被人误会是用捡来的卡冒领，后来还是旁边的人等不及了，教了我一下，才拿到五百元现金。花机器里吐出来的钱好像特别高兴，白俭似的，一下子就花完了。毛头告诉我，刷卡还要快，一万元眼睛一眨就没了。这当然，我总是不如他。不过我告诉他，如果电子货币普及的程度大大提高，银行里的出纳小姐就会更加漂亮。
“那么收藏信用卡就成了一种快乐的游戏。”毛头就是这种口气很大而本事也很大的人。
作者：沈嘉禄
